第432章 千帆竞过

        南直隶太平府的大地上,成片耕地中的稻谷已经收割完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水田里裸露出了白晃晃的水面,稻桩点缀在里面,远远看去就好像一盘盘甜白粥洒进了点点芝麻;而有一些田里则放掉了水,变成了旱田,稻桩被割倒堆在田里焚烧,处处烟雾缭绕,这东西烧过了的灰落在田里能堆肥,旱田里接着就可以种豆了,还能多收一季粮呢。

        可这时田地之间的村子里却不宁静,好几条狗在村口蹬着腿“哇哇”狂吠,被人一吓唬掉头就跑,一边跑一边叫,又追得村子里的鸡扑腾着翅膀到处乱飞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些鸡受了惊吓可不会轻易罢休,“咯咯聒”地叫个不停。

        村子里的人也不消停,有小孩子在哭,有男人在骂。

        村子里站着几个戴青红高筒帽蹬皂靴的人,那是官差,腰上还挂着宽刀鞘,手按在刀柄上,正指手画脚地嚷嚷着;更吓人的还有一身铁片扛着尖尖铁头兵器的军士。

        里正、保长等也来了,还有许多围观的村民,一时间许多人都聚在了一块儿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差爷,今年不是派过役了么,年初修河堤,接着又修县里的墙,怎么又要征丁?”一个年长的村民理论着。

        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军士扯着嗓子吼道:“朝廷大军要去平叛,西边!不顺流,行船常要人拉!地方上的青壮不去拉,难不成要将士们拉了船推了车,又上阵去卖命?当俺们是牲口么!”

        那军士是个魁梧的大汉,一身都是铁手里还拿着兵器,人们听他吼一嗓子都有点畏惧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村中长者似乎铁了心要出头,又述苦道:“刚晒干稻谷交了秋粮,官府又来强买军粮,给的都是宝钞(纸币)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咱们是去打叛贼!”军士大怒,“你们多半抗命阻挠,是否与造反的叛贼勾结?”

        村民忙叫苦不迭,“草民哪敢造反哪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就在这时,一个后生牵着一头骡子从村口歪脖子树下走过来,见许多人聚在那边,便问一个妇人,“李婶,这什么事,官府又来买粮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刚说到这里,那边就有个披甲大汉喊道:“小子过来,把骡也牵过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后生只好慢吞吞地走了过去,也不敢问叫他什么事。

        披甲大汉问:“哪家的,叫啥名?”

        然后又对里正说,“你查查,这家小子在不在名目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说罢那披甲大汉的眼睛就在骡子身上打量个不停,念念有词,“不错,腿儿有劲,可以拉车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里正抬头说道:“在的,这家有两兄弟,必定要出一个人替他们家顶徭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大汉一喜,说道:“骡子先征用了,三天之内,你再和其它人一起上县里。”说罢招呼同伴上去牵骡子。

        后生一看哪里肯依,几句话就要他的骡?

        后生一手抓住缰绳双臂就抱住骡的脖子,红着脸粗着脖子道,“你们要作甚!要叫我倾家荡产不成,这头骡是咱们家的命!”

        大汉上前来拽住后生脑勺上的头发扯过来,另一只手举起一张盖印的纸,“看清楚告示,敢抗命就是造反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不识字,我也不造反,我只要自家的螺……”后生几乎要哭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披甲大汉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,轻飘飘地就提了起来,可后生手里死命抓着缰绳。

        大汉突然从腰间拔出明晃晃的刀来,众村民哗然,前面的纷纷倒退了两步。

        不过那大汉并不是要杀人,一刀斩断了缰绳,头一扭递了个眼色,叫同伙牵走了螺。

        后生被放倒在地上,挣扎着大哭道:“我现在就跟你们去服徭役,我去拉车,跟螺一块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大汉总算同意了,又大喝道:“各家得了信的,都出个人过来排好,俺点点人头!”

 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 英国公张辅戴的铁盔下面,几根花白的头发被江上的风吹得直飘,他脸上黝黑的皮肤和皱纹充满了风霜的痕迹,但是马上的身板却挺得笔直。

        眉间三道竖纹让他看起来严肃而威严,正对马前弯着腰的一个壮汉训话:“皇上削了你的爵,也是你自个不争气。今番老夫再度举荐你出来,遂不带兵了,但给你的差事也不可等闲视之。大军未动,粮草先行,你定不能出半点差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壮汉正是以前的武阳侯薛禄,不过现在他已经不是贵族身份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有时候想开了,只要靖难之役中的同袍还在朝里,人脉还在,公侯爵位其实也不必太过看重。

        薛禄恭敬地答道:“末将只要还能跟随国公,情愿做一小卒,鞍前马后敢不用命!您放心,沿途大军所需,末将定会安排妥当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张辅又叮嘱道:“朝廷连年用兵,百姓负担已是很重,你要时刻记着体恤百姓,从严约束部下,违法者严惩不贷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得令!”薛禄铿锵应答。

        张辅踢了一下马,中气十足道:“一起走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薛禄牵过马缰,翻身上马,策马快行跟上了张辅的队伍。一行人越过一个小山坡,眼前的光景豁然开朗,一副壮观的场面就出现在眼前。

        成列队的步兵,长长的兵器如树林一般成片缓缓移动,马兵、车辆络绎不绝,空中尘雾腾腾,旌旗蔽天,人马大队前后不见头尾,如一条巨大的黑龙一般。

        江面上,千帆竞过,无数的船飘在水上,还有那车轮舸往来,上面安装着水车,就像轮船一般行得极快。

        薛禄看了许久,便开口道:“我大军一部数月前就进驻徽州,动静极大,如今已进逼饶州;寻常来看,贼军理应过鄱阳湖拒我大军才是,不想贼人竟不为所动,似乎已算到咱们的方略。贼首不可小窥,或其中有高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张辅冷“哼”了一声,“自南直隶去江西,本就该走长江便捷;我军先进徽州,但凡有点明白的人也会防着长江水陆之道,什么高明可言?

        今番我大军分三路击敌,堂堂之师,岂是‘声东击西’‘调虎离山’可一言度之?若是贼军胆敢以主力迎击抗拒南路徽州兵,九江府便失矣。而他们按兵不动,誓要保九江,南路大军便尽夺饶州诸地,掌控湖(鄱阳湖)东;湖口因此变成孤城,孤城无粮道、亦是走投无路之地,贼军大股不敢拒守湖口。因此我大军控湖口也是囊中取物,迟早之事罢了。于是贼军重九江,他们也只有九江一地;贼军主力被东面牵制时,我北路京营便可自江北南下,渡江切入九江西面,九江亦成孤城。三路合击,纵是贼人插翅也南飞!”

        薛禄听罢不禁说道:“此战我军胜算在握。国公先定南京,后灭湖广叛乱,盖世之功当属我大明之首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张辅淡淡地说道:“平定汉王起兵,是皇上御驾亲征,天子不战而屈人之兵;今番攻灭湖广叛军,也是皇上英明圣断,老夫岂敢居功?”

        张辅此时确实满怀自信,他实在想不出叛军还有什么办法。

        经过长时间的准备,朝廷已经完成了对湖广政权的多方部署。

        在这个时候,朝廷可谓不惜重兵势在必为,对湖广的军事力量部署总数达到约四十万人……

        从四川调出的军队加上河南、荆襄地方军,协同京营一部,威慑湖广上游及中部岳州诸重地,主要作用以威胁牵制;江北岸的京营北路军,长江下游沿江而上的中路军,从徽州出击的南路军,三路进剿,直接发动江西之役,夺九江重镇、灭叛军精锐。

        部署的兵力加起来大约近四十万人,不过朝廷是难以把这四十万大军都集结在一个地方全数出动平推的,不仅因山川地形限制之故,要集结在一处山高路远;而且这么多人集于一个地方军需消耗是个很大的问题,光是粮草调运财政就受不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分开部署则能直接从地方上得到大部分补给,极大地减轻了朝廷的负担。

        英国公定方略,进攻的部队分三路,除了考虑作战策略,也能更好地分化大军消耗。

        四十万人当然很难全部调动起来用于进攻,饶是如此,单是部署进军江西的三路机动部队加起来,重兵力也不下十万人,对“叛军”显然形成了绝对的力量优势。

        英国公张辅策马而行,一路看着长江水陆上的千军万马,心情澎湃。他心想:今年年关之前就能解决湖广叛乱。

        汉王已灭,宣德皇帝威信地位上升,等平定了湖广,天下也就该太平了吧。

        朝中早有议论,要罢下西洋事,停泊在港口的海师舰队也折腾不了多久了;交趾也要撤军;在北疆蒙古,宣德皇帝应该不会学他的祖父北征了,转入防御是既定国策。

        四方收敛,与民生息,天下安宁。

        张辅觉得自己这一仗之后,功劳也够了,接下来便可解甲归田,有高位厚禄,也该跟着享享太平盛世之福。

        一时间他便心情大好,脸上的皱纹也渐渐舒展,迎着战马奔跑中的风分外惬意。